Theatre History in the Pandemic (Week 1~3)

Chee-Hann Wu
9 min readApr 20, 2020

自從開始所謂的遠距教學(註:學校說不能使用「線上教學」等字眼,因為技術上而言我們沒有相關證照)已進入第四週,也意味著這學期已過了將近一半。這學期教的課依舊是戲劇發展史。

前幾天與系上同學在每週的線上 happy hour 時,談論到身為「老師」要如何應對疫情對學生帶來身體和心靈上的影響。某位同學提到,不自覺會感到罪惡,認為在如此艱辛的時刻,我們還在高談戲劇、藝術,並要求同學投入在此之中,是否太過強求。

或許,是啊。作為不合的學生,我已經好久沒有認真做自己的研究。即使每天都待在家,甚至有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可以好好思考,卻提不起勁將想法化為文字(paper 的第一頁大概卡兩週半了吧)。焦慮二字可以概括這幾週所有的心情,其他大概就是各種的 inabilities 吧。於是給了自己一個近程的目標:只要好好的、健康的活著即可,每天將要回的 email 回掉,該備的課備一備,其他就隨緣吧。

想到班上大學生們何嘗不是如此。第二週的時候出了一個作業,要他們讀完指定劇本後寫一個兩百五十字的心得。其實應該不難,但是從他們的文字中卻看到滿滿的掙扎,大家很努力的展現專業,卻明顯可看出在約莫一百字過後,內容格式開始逐漸崩壞,最終草草作結。

原先課程規劃即是每個雙數週都是心得,單數週做一些有趣的討論。從facebook一些劇場教學的社團裡獲得一些靈感,決定第三週讓學生找一個喜歡的百老匯節目冊,分析主視覺設計,並討論此種設計效果比其他好的原因。

原先設想是大家都貼一張圖,並附上短短文字即可。沒想到死線當天查看,發現大家都寫了四五百字的文字,並且文字中充滿熱忱,甚至在當週上課時還額外花了半小時討論功課內容。

Different designs for Broadway Playbill

然後突然就想通了。很多人大概都和我一樣,不是沒有時間去做事,而是提不起勁。想當然爾這是無比正常的。比起心靜下來寫個學術文章,還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展現創造力和生產力。其他系上任課老師常說,學生的寫作能力太差了,一定要在我們教的這一堂、系上少數的理論必修課中,讓他們多多學習寫作。

是沒錯啦,不過這是一個三學期一學年的戲劇史課,學寫作的部分暫時留給另外兩個學期吧。

回到前幾天 happy hour 時的對話,另外幾位同學則說,其實在這個時期,讀書、讀劇本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是少數可以沈浸在劇中的世界,暫時忘記疫情帶來的災害與焦慮。

非常同意並理解這種心情(然後下一秒我們同時笑倒在地,真是 nerdy 到無可救藥的一群人)。

想起這學期設計的課表,二十、二十一世紀戲劇,第一週是亞陶,第二週布萊希特,第三週貝克特。

安東寧亞陶一生受各類精神疾病折磨,與其他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藝術家相同,為了反抗十九世紀末期的陳規舊矩,轉而用一種「感情上更真實」的方式,來體現人的思想與當時的社會現實。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毀滅性與戰後世界的殘破對亞陶的影響很大,亞陶反對理性與寫實的描述,轉而追求毀滅性的創造,透過暴力、血腥、痛苦等身體的折磨,讓精神到達癲狂,逼迫人面對「真實」的自我,揭穿一切假象、謊言、怯弱、虛偽,並誠實的面對自己與世界。

這是這學期第一堂課,指地閱讀為一篇非常短的劇本 Spurt of Blood 。我很喜歡用這個劇本開始這學期,象徵我們終於結束所有前代的「經典」,正式進入理性已經無所用的「當代」。(同時順便把熱愛莎士比亞的學生嚇歪,用血與暴力,一頭霧水的迎接風光明媚的 spring quarter。)

亞陶的照片都是文藝法國青年風(?)

第二週是布萊希特,指定劇本為《屠宰場的聖女貞德》 Saint Joan of the Stockyards。布萊希特著重於劇場的社會意義,認為比起讓觀眾沈溺於劇情與人物的情緒當中,適時的打破劇場幻象更引人深省。之所以選擇這個劇本,而非更有名的《勇氣媽媽》、《四川好人》等,僅是因為戲中場景為 1920、30 年代的芝加哥,內容探討資本主義對於勞工的壓榨,以及宗教團體的腐化。仔細想想,和現在的美國並無太大差別。

在戲裡,貞德的形象讓我想起希臘悲劇中的安蒂岡尼(即使布萊希特最反對的就是亞里斯多德所概括的希臘悲劇)。和安蒂岡尼一樣,貞德也算是某種「明知山有虎,卻向虎山行」,認為只要是對的事,即使終將導致毀滅,還是必須去做(真是的)。《安蒂岡尼》講的是個人 vs 國家政府,而《屠宰場的聖女貞德》同樣也著重於個人 vs 體制的無力。

想起最近美國很多地區都出現 anti-stay-at-home-order 的抗議,旗幟上寫著 “we do not want communism”、 “My Life My Risk My Freedom”、 “Freedom over fear”、 “The media is the virus”(還有無數支持川普的宣傳品),然後就產生了這一幕,healthcare workers 和抗議者對峙的場景。

Health care workers counter-protested at a large rally in Colorado demanding the state reopen and ease the restrictions designed to slow the spread of the COVID-19 pandemic.

布萊希特在二戰時逃離德國、流放海外,很大的原因即是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奉行。當然,馬克思主義不等於共產主義,也不等於列寧主義或社會主義,時空背景不同所代表的意涵也不相同。不自由毋寧死,好一個美國式的說法。或許吧,然而個人的自由卻建立在別人生命的不自由之上,這還是所謂美國精神嗎?

回到《屠宰場的聖女貞德》,想起劇中無能為力的屠宰廠工人,然後又想起抗議的人,許多都是因為生意而必須上街頭,瞬時感到矛盾與無奈。貞德面對的不僅僅是屠宰場的老闆、主人,而是整個社會體制的壓迫,談到美國,川普也不是最大的敵人,而是塑造出川普的整個社會氛圍。去年修了一堂十九世紀美國戲劇的課,老師(美國中年白人男性)說,美國是沒有歷史的國家,建立於虛幻之上(illusions),因此人民渴望一號「人物」,時時刻刻提醒並重生美國的好、偉大和無可取代性,用自信抹殺所有的不確定和歷史的漏洞,因此川普這個角色就被塑造出來了。(*一切經過摘要與重新解讀,不代表任何人立場)

1968 production of Saint Joan of the Stockyards

緊接著布萊希特之後,是貝克特的《等待果陀》。貝克特在經歷兩次世界大戰之後,與其他荒謬主義者相同,認為生命等存在毫無意義、充滿矛盾的,並為失序的狀態,如同卡繆引述的薛西弗斯神話,不斷的把巨石滾上山,又再讓它落下,日復一日不斷重複。劇中的角色經歷思緒的斷裂、記憶喪失,等待著不知為何的「果陀」,像是一個圈,事件角色無限巡迴。

貝克特在另一個文章中提到,習慣是不斷重複做著一些事,即使不確定做這些事的原因和意義,而生命就像是一個「習慣」,呼吸也是習慣。活著僅是一種習慣,而非有任何特定的意義存在。

很多人覺得貝克特無比悲觀,然而在和學生的討論之中,談到了創造的可能性。貝克特在二戰前使用英文創作,而戰後使用法文(*愛爾蘭長大並在法國多年),他認為只有透過遠離英國文學形式上的禁錮,才可以找到嶄新的書寫方法,來敘述新的世界。卡繆也說,要應對無意義的世界,其中一個方法就是「接納」它的無意義。

在疫情當中,我們何嘗不是在等待果陀,等待結束的一日,只是場景從貝克特的「一棵樹、一條鄉村小徑」,變成「家裡、房間」,而生活也成為一種習慣,日復一日不見有何改變。

我的等待果陀場景(是85度C的杯子)

對於亞陶、布萊希特和貝克特,他們都經歷了二十世紀不同的災難時刻,而痛苦也在他們的身上、心裡與作品中留下痕跡。世界經歷不同程度的毀滅,人類得到很多卻也喪失更多,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仍保有創造力。從他們的劇作和理論中,藝術不是完美的,藝術不是一切的解答,更不是可以逃離現實的世外桃源,而是某種「接納」的態度,與回應社會的媒介。

第四週,也就是本週,課程離開經典的二十世紀歐洲戲劇巨匠,來讀 Princess Pocahontas and the Blue Spots,關於原住民、我很喜歡卻從來沒真正讀懂的劇本。談到定居殖民主義、殖民者如何透過控制女性、身體和語言來控制原住民的土地、基督教和天主教受洗對原住民族群的影響等。劇本談論的不僅是十五、十六世紀的殖民者和風中奇緣的寶嘉康蒂,而是殖民對於原住民族群持續不斷的影響。

It’s time to learn how and why Pocahontas has been romanticized for centuries.

光 2016 年,美國就有五千多位原住民女性失蹤或被謀殺,而二十世紀初到末期,無數的原住民兒童被送入「印地安人寄宿學校」,亦或是強制被白人夫婦領養,以便達到教化(或者說是再教育)的目的。這不是天方夜譚或是歷史,而是我們所有人的「現實」。

藝術家 Jamie Black 藉由 REDress Project,在樹林中、博物館、購物中心等不同空間,懸掛蒐集而來的六百件紅裙,紀念失蹤或被謀殺的原住民女性。

藝術並非全能,但透過藝術,可以凝聚並激發改變的力量。

以往,學生總是忙於各種活動企劃、演出製作、打工等,這學期不一樣了,大家都得要關在家裡面對自己,對於我來說也是如此。和自己相處很難,要看清自己的心、釐清思緒更難,但既然有這個機會,是時候好好思考一些總被閒置的問題。

這些作品、劇作家詢問的,從非「藝術是什麼」,而是「藝術可以做什麼」。像貝克特所說,如果世界是沒有意義的,那就停止去賦予它意義,而是藉由不同方式、各種管道,探索其可能性,希望疫情結束之後,我們更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該做什麼」。

可惡,我好像還是太 nerdy 了。

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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