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戲劇史上最糟糕的作品(之一)The Chinese Must Go

Chee-Hann Wu
12 min readMar 22, 2021

從去年三月疫情逐漸延燒、各地紛紛封城和限制社交活動開始,美國當地ㄈ反亞裔的仇恨、暴力事件數量更是直線上升,根據一個網(Stop AAPI Hate)的調查,截至目前為止已有將近四千件的舉報。

數日前,喬治亞州的亞特蘭大地區發生了三起槍擊案,導致八人死亡,其中有六位為亞裔女性。雖然目前調查還在進行中,但可想而知的是,此犯罪行為的起因絕非犯人所述「性成癮之精神疾病」所造成。嫌犯或許患有精神性疾病,但精神疾病不是種族歧視的成因,也不是能做為藉口。這場多人喪生的悲劇絕對不僅是個人的行為所致,而是受到整個歷史、社會氛圍和體制等多重因素交互影響而成。

關於美國的種族等議題已有很多更專業的人就政治、社會、歷史等角度分析探討。身為戲劇系,我想要分享上學期戲劇史課教的劇本 The Chinese Must Go,由 Henry Grimm 撰寫。

先稍微解釋一下我們系上的課程規劃,我教的這門課正式名稱叫做 Developmemt of Drama(戲劇發展史),其實也就是一般來說更常聽到的 Theatre Histories(劇場史),為期一年,分成三學期、三部分 A、B 和 C 授課。A 包含史前到十六世紀的戲劇表演作品、B 是十七到十九世紀,而 C 則是二十世紀到此刻。每一堂課大概分成五到六個班,由博士生一人帶一個班,每一個人自己設計課程內容,但會有一些共識哪些劇本必須要包含。

近一兩年來,系上和我們所有授課講師都很努力的減少「以歐美為主的戲劇史論述」,希望可以包含更多多元多樣化的劇場和表演傳統等,因此有機會跳脫所謂以希臘悲劇作為開頭、莎士比亞承先啟後、還有其他歐洲主要劇場發展的歷史脈絡,更廣泛閱讀、欣賞世界各地的戲劇表演(也因此我們使用複數的歷史 histories)。

The Chinese Must Go 這個劇本包含在上學期 B 的課程當中,與由第一個非裔美國劇作家 William Wells Brown 所寫的劇本 The Escape; or, A Leap for Freedom 並列,討論十九世紀美國劇場裡對亞裔、非裔族群的描述。

The Chinese Must Go 這個劇本的標題來是於一個政治口號,背景大概可以從 1850、60 年代開始說起。這個時期,大批華人遠渡重洋到美國工作賺錢,主要工作包含掏金和修建第一條橫框美洲的太平洋鐵路(Pacific Railroad、Transcontinental Railroad)。金礦逐漸減少、鐵路也蓋完後,原先的移工漸漸轉向其他地區和產業工作,這些移工因工作認真、不介意從事一般人較排斥的工作、工資也相對低廉而廣受雇用,也就是這時,當時所謂的「美國人」(歐裔美國人)開始覺得自己的工作受到威脅(聽起來熟悉吧 lol)。

1875 年,美國最高法院要求聯邦政府嚴格執行移民法規,而後的 1882 年,美國聯邦頒布歷史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限制特定種族的移民法規— 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此法案一直到 1943 年二戰時期、中國成為同盟國一員才解除,但其影響力一直持續至今。

那 Chinese Must Go 這個口號是何時產生?1870、80 年代在美國各地都有諸多排華暴動,除了住家和商鋪被燒毀,更有許多人因此喪命。

1877 年,Dennis Kearney 和所屬的 Workingmen’s Party of California(加州工人黨)提出這個口號,針對蓋完鐵路移居城市工作、生活的華工,譴責他們搶走白人的工作,因此許多加州的工人和工會響應。(但事實上,Kearney 提出這個口號也只是為了他的政治操作,把華人當作代罪羔羊,並未替人民爭取到任何的實質幫助。)

Henry Grimm 在 1879 年發表了同名劇作(?),故事設定在加州,關於白人工人、家庭和華工的各種衝突。裡面有許多種族歧視的描述,包含角色的台詞都用破爛的英文拼寫出、鴉片成癮、華人男性皆從事「女性的工作」(womanly duties),以及角色都很懶惰、貪婪、愛錢、愚笨等。

有了神奇洗衣機,就再也不需要這些人幫我們洗衣服囉 — The Chinese Must Go

在教這個劇本之前,我不斷跟學生強調這是一個很爛的作品,他的糟糕不僅僅是種族歧視的部分,而是劇情、角色、場景等等設定都很爛,文字不美麗,故事也不有趣。當然這也不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這樣覺得,據說當時 Henry Grimm 寫完這個劇本,興沖沖把它推薦給加州很多劇團的經理(因為劇本設定在加州),然而全部都被打槍,最後首演只好獻給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在地劇團。雖然說主流劇場都不欣賞 Grimm 的作品,根據記載,很多白人「同好會」都非常喜歡這個劇本,很常在私下聚會時搬演(攤手)。

這個劇本大概有兩點值得特別關注:其一為劇中對於男性華工角色「女性化」的描繪。事實上,早期移民大多從事洗衣、居家清潔和餐廳等被認為是傳統女性的工作,因此男性被認為非常的女性化。這其實可以連結到亞美劇作家 David Henry Hwang 作品 M. Butterfly 裡面角色的一句經典台詞:

“Being an Oriental, I could never be completely a man”

亞裔男性的身體和身份大多建築在種族化性別(racialized gendering),一直到現在,在主流媒體當中,都可看到亞裔男性的性別特質被抹殺(desexualized),或是不具男性特質,像是好萊烏電影裡女主角最好的朋友(之一)很常是亞裔男性。

暮光之城裡面 Bella 的好友(Justin Chon 編導的 Gook 講述 1992 LA Riot,看完緊繃心很累,但推)

很多性別的形象都會被強押在不同族群、種族之上,目的在於將其分類,以便管理。關於種族和性別角色關係的建構,相對於亞裔男性常被認為女性化,黑人男性則是非常男性化,這些都並非自然產生,而是創造出的刻板印象。

回到 The Chinese Must Go 這個劇本,另一個需要談到的就是這個劇的全部演員都是白人。這是什麼意思?也就是演員會特別穿著破爛的衣衫、將皮膚圖成黃色、並且把眼睛往太陽穴拉再貼起來,以扮演華人角色。這種戲劇方式非常類似於同時期風靡的歌舞綜藝秀(mistrelsy),白人為扮演黑人所使用的黑臉扮裝(blackface)。

所謂的「黃臉扮裝」(yellowface)不僅僅出現在這個戲裡,像是撰寫過《頑童歷險記》和《湯姆歷險記》鼎鼎有名的馬克吐溫,就曾經和另一個作家合寫了 Ah Sin 這齣戲,主角是中國人,想當然爾黃臉扮裝成為此戲主要的一部分。

Ah Sin 的海報,這齣戲的副標為 Heathen Chinee 未開化的中國人。
Willie Edouin 扮演 Ah Sin 裡面的 The Heathen Chinee

此外,在二十世紀初中期知名電影裡的角色 Fu Manchu 和 Charlie Chan 也都是由白人扮演的亞洲人角色。

Fu Manchu 由 Boris Karloff 扮演,他的女兒 Fah Lo See 則是 Myrna Loy。The Mask of Fu Manchu, 1932.

黃臉扮演聽起來很不恰當、已經很過時,然而卻沒有真的 over。像是 2015 年的電影《飛越情海》(Aloha),女主角艾瑪史東的角色設定為四分之一夏威夷裔、四分之一華裔,還有 2017 年改編自日本漫畫的《攻殼機動隊》,由史嘉莉喬韓森扮演有著日文名字的角色草薙素子。

當然並不是說艾瑪史東或史嘉莉喬韓森不能出演這些電影的角色,但是「無關種族的選角」(colorblind casting)事實而言是行不通的(關於選角方法的研究討論,可以參考很多篇關於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 2012–13 年製作《趙氏孤兒》選角爭議)。作為好萊塢大作,關於選本、選角和角色設定的修改其實都不是難事,只是有沒有做而已(真的)。

最後,學者 Robert G. Lee 也曾在 Orientals: Asian Americans in Popular ulture 這本書的開頭寫到:

“Yellow face marks the Asian body as unmistakably Oriental; it sharply defines the Oriental in a racial opposition to whiteness. [. . .] Only the racialized Oriental is yellow; Asians are not. Asia is not a biological fact but a geographical designation.” (2).

不管是性別角色,或是任何「顏色」,都是被建構出來的。而 James Moy 也在他的書中談到,種族身份的製造當中的戲劇性和表演性,所有的種族和角色特質,都是出自於想像,如同 The Chinese Must Go 裡面的角色,他們愛吸鴉片、講話結巴、愚昧無知,甚至不像個「人」,還有創造著個口號的 Dennis Kearney,這些形象的塑造都是為了區分我們和他們(us vs them),以鞏固以白人至上的社會階層,聯合 us,並驅逐 them。劇中其中一景還談到,一個華裔角色一直誘拐家裡的白人少女吸食鴉片,因此白人角色們要聯合起來,保護他們家裡的年輕女性不受污染,這也呼應了學者 Karen Shimakawa 使用的 abjection 這個概念,講述亞裔美國人的身份處境 — 雖然討厭到很想屏除,但還是需要這個他者(them/other)來定義自我(us)。

沒有「人」性的華工:Chinese workers were “machine-like…of obtuse nerve, but little affected by heat or cold, wiry, sinewy, with muscles of iron.”

在教這個 The Chinese Must Go 劇本的時候,我其實非常緊張。一方面是說,身為一個「外國人」(也是班上唯一的外國人 lol),要以什麼樣的身份角度去談美國歷史當中曾經被忽略的一個地方,其他原因是另一班的老師比我早一週教這個劇本,上完課後他在我們共同的群組裡(文字)尖叫,說他的學生都很痛苦。其實很能理解為什麼學生會痛苦,畢竟戲劇系裡大家都習慣就美學、藝術性和文化角度去讀劇本、看表演,要他們上一個劇本不怎樣但背後歷史很重要的課,或許顛覆了他們的習慣。

於是在我自己要教這個劇本前,我先是在前一週的課幫他們做心理準備,告訴他我們下週的課會很「不一樣」,然後再把我自己的心靈練的很強壯,以便面對不同的聲浪…

我這學期分配到的班非常安靜,都不太講話,也不開鏡頭,讓我一個人難過了一整學期,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在談到這個劇本時,大家都很認真參與討論、分享自己的想法。大部分的人都說以前從來不知道 1882 排華法案,即使學校有教他們也沒什麼印象,然後自嘲不管以前沒教、或是有教但沒有強調,好像都不是件好事。

下課前談到了近期很多的 Anti-Asian Hate(當時是二月底),和 The Chinese Must Go 放在一起談似乎更能理解其脈絡。Anti-Asian Hate 不能被簡化成一個因疫情而起的 hate crime,而是有著更長遠的歷史。我喜歡學者 Anne Anlin Cheng 在紐約時報投書裡談到的這個部分:

“To ask this question is to reveal something about how this country thinks about a racial calculus based on damage and hierarchy. Asian-Americans exist in a weird but convenient lacuna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culture. If they register at all on the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t is either as a foreign threat (the Yellow Peril, the Asian Tiger, the Spy, the Disease Vector) or as the domestic but ultimately disposable prism for deflecting or excusing racism against other minorities.”

他的描繪似乎也呼應到了前面所說的 us vs them 的思維和操作。Anti-Asian 這個議題牽扯到種族、階級、法律和移民歷史等的交織,加上世代性的差異和利益關係,以及各種平行探討近期的亞裔抗爭和 BLM 運動,這些不同立場和論述都造成更多爭議。

戲劇無法解答或參透政治歷史的各個面向,但可以反映不同的歷史情境,展現社會的縮影。就連 The Chinese Must Go 這麼糟糕的劇本,映照出的場景也如此深刻。

結論:不推薦大家讀這個劇本,時間可以花在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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